II.
在此情形下,我个人对于中国的民主前景怀持极为乐观的心态。
先从宏观来看。当今世界,如果用“蓝色文明”来标示西方的基督教文明,用“黄色文明”来指代儒教文明和佛教文明(包括泰国、缅甸和中国,乃至于日本),用“绿色文明”来象征伊斯兰阿拉伯世界的话,那么,总体而言,蓝色文明基本上全部实现了民主化,无一例外。包括后发的东欧国家和南欧国家,也大都程度不同地实现了民主化。曾几何时,长期趑趄不前的拉美,近年来亦有转机。类如阿尔巴尼亚这样的小国,既贫且弱,为族群政治和宗教分歧所困扰,不得不受大国政治的左右,亦且启动了自己的民主化进程。相较而言,“绿色文明”诸国大都尚未进入民主化体制,但也有成功启动民主化进程的。其例如号称“最大的伊斯兰教国家”的印度尼西亚,虽然该国的现代组织化程度不如中国,经济发展的速率和层次不如中国,一般国民的生活水准及其提升速度可能也不如中国,甚至,暂时也还谈不上具备清明的法治,但是,印尼作为伊斯兰教国家正式进入了民主化时代,说明伊斯兰教的“绿色文明”与民主理念并不冲突,或许,假以时日,好自为之,还能开出一种伊斯兰式民主的现代性来呢,亦未可知。
在“黄色文明”国家,日本早已进入民主法治国家行列,一度蔚为东方强权,马上模仿欧盗,东侵西凌,最后落得个一败涂地。其之民主,虽然具体操作,相较欧美,差别颇大,但其为民主法治国家,得无疑义。当年日俄大战,日本以小制大,一举击败庞然大物,吾土报刊,即以立宪战胜帝制为论。此外,二十世纪东亚民主进程中尤其令人欣慰的发展是,台湾作为儒教文明的地区,自1987年“解严”,民主化运动如火如荼,逐渐成长,到1996年李登辉经由大选上台,实现了民主的初次演练,再到2000年民进党由反对党一跃变成执政党,鲤鱼跳龙门,尤其是到2008年国民党重新执政,一轮替换,标示着民主体制已然稳定下来,蔚为定制。面对这一标领正当性的新政统,也是新道统,今后再也无人无势得能翻覆。之所以说尤其令人欣慰,是因为台岛的民主发生在中国文化的传统脉络之中,是在一个相对比大陆还要秉具浓郁儒家传统的地区实现了民主转型,其所提示和彰显的,与大陆戚戚相关,样板意义不言而喻。
泰国作为一个佛教国家,虽然政变连连,民粹主义似乎也很猖獗,但是,我们能够说它是一个不成熟的民主,但却毕竟是民主。它不是最好的民主,但它依然是民主。今日国人对此多诟病,似乎颇不屑,但是,不要忘了,要是连这点政治基础都没有,它也就没有今天这般光景呢!还什么小龙小虎的?!泰国的实践说明,佛教文明跟民主同样不存在冲突,除开历史时机诸项,关键是当事者是否有翻转民主体制的本事和意愿。
诚然,民主法治并非最好的制度,只不过是最可能避免制度之大恶的体制安排,也是迄今人类的秩序想象力所能想得到、做得出的较为不坏的生活安排,如同一位意大利学者所言,民主并不是最大的善,但却是较小的恶。③但是,当今世界,没有它,可是过不好日子的。你想,天天处于“严防死守”状态,彼此提心吊胆,这日子还怎么过!
III.
再从微观着眼。纵观前后,一个基本的判断是,今日中国正处在民主体制降生的前夜,缺的只是“临门一脚”。除开在下于“中国步入训政初期”一文中的陈述外,综理其因,大端者三。
第一,国内民意沸腾,民众的政治热情和参与意识日益高涨。任何有关政权正当性和合法性的标榜,如果不将民主因素考虑在内,哪怕你说“代表”一切,也不具有令人心服口服的道统。民情,托克维尔所说的“民情”在此,拂逆不得。否则,早晚翻船。毕竟,你们已不是“打江山”的那拨人了。
而且,看看现在的阵势,那权力营垒里,真正是“谁也不敢得罪谁”呢!
民主意味着制度运作的“公开性”,特别是公共权力向全民开放,人人秉具基于公民团结的横向联合行动权利。既然互联网是封锁不了的,就像人欲是灭不掉的,你说,这公开是不是早晚的事。而晚公开,被迫公开,就不如早公开和主动公开了。
第二,经济全球化。谁也不能把经济搞砸了,经济发展本身就是政治合法性,进而,分享经济发展成果就是政治正当性。大家眼睛都盯着票子,都想过好日子,老是桩家全赢,那谁还玩呀?要想经济发展,就要跟世界主要国家,也就是西方国家搞好关系。要跟西方国家搞好关系,就必须接受世界共同规则,民主是其中不可缺少的要件。否则,总是别扭,时刻受限。以为中国进入民主制序,就有永久和平,当然是痴人说梦。君不见,那民主诸国,还不是各自心怀鬼胎,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呢!要不,怎么美金和欧元猛掐,掐得也是差不多死去活来呢!但是,民主制序落地中国,一定会强化中国的软实力,从而,腰板更硬,打起交道来也更方便,更体面,却是不易之理。面对正在崛起的中国,所有先行发达起来的国家虎视眈眈,其于中国形成的压力,我们作为老百姓可能感受不是十分真切,但是,我相信居庙堂之高者,肯定有更为强烈的切身感受。正如当年经济崩溃,制度资源穷竭,逼迫出第三次改革开放,今天的大国博弈,首先是经济博弈,同样有助于中国的民主法治登场。
虽然今日中国挟骄人的经济成就,迫使多数西方国家似乎暂时不得不放下身段,“讨好”这个经济大国,以致于一些“老左”癫狂,忙叨“中国模式”。但是,经济的起伏消长是常态,万一将来经济发展走缓,我们该如何自处呢?实际上,随着人口红利渐渐消失,内部结构性问题愈益凸显,城乡一体化进程的制度性因应迟缓,使得包括民主进程在内的体制改革,更加迫在眉睫。无此改革,可能就无经济的持续发展,而没有经济发展,连起码的合法性也会丧失,还“维稳”个鬼呀!因此,为你们高官厚禄计,为我们柴米油盐计,当此之际,未雨绸缪,积极寻找新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实在是刻不容缓。
第三,谁说中国没有反对党?中国不仅存在一个完整的“反对党”,还存在着一个“半个反对党”呢!反对党在哪里?“台湾”嘛!在政治象征的意义上,台湾构成了中国的反对党意象。换言之,台岛人民凭藉自己的民主实践,每天通过新闻传媒,以真人秀的方式,向十三万万同胞讲述着一个叫做民主的中国故事。这个叫做民主的长篇连续剧,包括台岛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既有肃清贪腐的司法活动,也包括政党政治及其阴暗面的曝光。而无论是街头抗议,还是议会口诛,它们构成了并讲述着同属儒家文明的另一方水土的同胞兄弟的民主政治生活,一种中国人打理日子的新活法、新立法与新说法,向十三万万同胞呈示着中国文明伟大转型的诱人故事。一定意义上,作为中国文明的民主飞地和政治特区,它所造成的样板效应比普通反对党造成的压力还要大。君不见,只要你说中国文明不适合搞民主,马上就会有人说:台湾呢?台湾不是中国吗?如果你说经济发展条件太差不行,那台湾呢?台湾还不如香港。如果你说人太多不行,那台湾呢?台湾那屁大地方居然有2300万人口,堪比澳洲全国人口之和,属于欧洲的中等规模之国。所以,在象征和譬喻的意义上,台岛的民主政治生活构成了中国社会的“反对党意象”。反对党的存在,意味着政治多元,是民主的重要特征。只要有反对党,早晚都会引发政治权力分配的重构性阐释。
那么,“半个反对党”是谁呢?就是香港了。相较于台岛和大陆的读书人,可惜,香港的大学不少,高薪养了许多人,却不见有什么。
唐德钢先生曾经喟言,中国近代的历史转型需时两百年,换言之,到2040年前后,应当水落石出,大体完成。在此,我谈不出更多的根据,只是直觉,觉得唐先生的预见充盈历史感。换言之,顶多再过两代人,中国必将迎来自己的民主时代,彻底完成中国文明诸子至秦汉转型之后,最为伟大的近代转型。百多年前,孙中山先生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今天重温,倍感温馨,备受冲击,倍觉浩瀚,也倍加神往。
当下中国,已然步入训政初期,转型历史正在爬坡,需要的是助力“推一把”;民主政治正在敲门,缺的是“临门一脚”。对于富于理想并且深谙政治本质的政治家来说,可谓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每个伟大时代,都必然会催生出自己的伟大的思想者和政治家。时代呼唤着自己的政治与政治家,要求他们经由政治决断,将中国从训政引领向宪政,最终完成中国文明的政治秩序的现代性转型,彻底走出历史三峡,实现中华民族的政治成熟。而且,其真诚与迫切,丝毫不逊于“1978年”或者“1992年”等重大转折时刻,而就“历史意义”而言,势必远远超出当年。
“国族生存”要求政治与政治决断,而国族生存依恃于并且正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国族成员的安全与福祉。而政治决断展现的政治意志,同样托命于国族生存,正如所谓的“体制”必以国族生存为鹄的,方堪托命。在此,实现政治的本质,果断“决断”,其实是在完成双向托付,履行自己的政治义务。它们既是启示,也就是天命。
2010年3月2日于清华无斋
【作者简介】
许章润,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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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具体论述,参详拙文:“中国步入训政初期”,见中评网。
2. 前两次“改革开放”分别发生于19世纪中晚期和20世纪初年。第一次“改革开放”始于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下迄1895年甲午海战,大约25年左右的时光,以洋务运动为骨干。第二次“改革开放”至晚从1903年开始,表现为清末的“变法修律”,至1927年国民党实现南北统一,实行一党专政为止,也是二十来年的时段。
3. 参详【意】诺伯托?博比奥、莫里奇奥?维罗里:《共和的理念》,杨立峰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9年版,页98。